番外一 芙蕖花开
桃花谷。
六月的雨轰然而来，也很快寂静而去。百里屠苏一个人站在池塘边发了呆。
桃花谷最初不过一片空旷的寂静之地，虽有绝美的风景却也野生得无人打理，这一段日子以来，在晴雪的精心打理和布置下，已变得越来越开始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而这片池塘，也算是桃花谷之中最有灵气的地方。
六月的雨过后，池塘中夏荷初露尖尖角，蜻蜓振飞翅膀立上头。
“苏苏，你喜欢荷花？”
晴雪清亮而甜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百里屠苏转过头，风晴雪干净又漂亮的脸蛋上永远都是看着他微笑而关怀的神色，她仿佛是冬雪过后初春的第一缕阳光，也仿佛是百草枯末时破土而出的新绿，永远带给百里屠苏这个世间最美，也最灵动的气息。
唯有和她并肩而行，才能感受到最真实的活着的感觉。
“以前在家乡，有看过，后来去了天墉城，许多年不见了。”
“确实呢！”晴雪托着腮道：“我听兰生说，这种荷花在人间被很多人喜欢，不过只能生长在温暖和炎热的夏天，天墉城那般苦寒之地，想来也是种不活罢！”
“天墉城之中……”百里屠苏的话说了一半，却感慨似的停住了片刻后道：“晴雪可知，在人间荷花还有另一个名字。”
荷花，亦名芙蕖。
那遥远苦寒天墉城之中，也有一朵名为芙蕖，如花一般纯净的女孩。
“苏苏说的，可是当初偷偷下山找你，在同门面前帮你说话的那位师妹？苏苏能和我说说你和她的故事吗？”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
“我和芙蕖是同一年拜入天墉城门下的。或许是因为被师尊带回天墉城过于惹人注目，大多数人对我都不太友善，每个人对我说话似乎都带着不满的情绪，唯有芙蕖，与众人不同。”
她曾对我说。
“我可以叫你师兄，希望你能振作起来就好，我不希望看着别人难受，也不想师兄你看着愁眉苦脸的。”
她丝毫不介意我因为被执剑长老带回天墉城而看起来特殊，也不因为我是执剑长老的弟子而对我另眼相待或有丝毫的妒忌。
她纯真善良得就如同这满池的芙蕖花，纵然着根淤泥，却出尘不染。
入门的那段时日，我在天墉城没有其他朋友，只在展剑坛日复一日独自苦练剑法，而她总会在我练得忘记了时间，月上中天之时，递给我被她一直暖在怀里的包子。
入门试炼之时，陵端狡诈对付我要我难堪，甚至在众天墉城长老面前诬陷我要求处罚我的时候，只有她站出来为我仗义执言。
而后天墉城我被禁足于剑塔的日子，通常也只有她来看望我，陪我说话。天墉城的日子里，无论是流言蜚语还是无端猜测加注在我身上的时候，她永远都是站在我身边为我说话的那个人。
她明明还很弱小，常常自己也被人欺负得难受，却每每在他人误解我、排挤我的关键时候，不顾一切的冲上去为我说话。
我被师尊收入门下，单独安置在剑塔，所有人看着我从来都是妒忌和不满的眼神，唯有她会担心我孤单，会在意我一个人难受。
也因为有她，那冰冷得令人窒息的天墉城，我终归不是孤寂无助。
“肇临之死，芙蕖是天墉城上下除了师尊唯一一个毫不犹豫相信我的人。”百里屠苏回忆道：“只有她不论遭到多少人的嘲笑与轻蔑，始终站在我身边为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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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师姐，你刚刚为什么不动手，如果我们一起……”
“住口，我不会对屠苏师兄拔剑相向！”回天墉城的路上，芙蕖生气地看了看身后的师弟，厉声道：“他是无辜的，他绝不会做出杀害同门这样的事。”
“哼！师姐你凭什么这么相信他，当年打伤大师兄的时候，可不像是心慈手软的人！”
“肇其，不准胡说！”芙蕖听完涨红了脸道：“他并不是真心要伤大师兄，而是事出有因，你根本就不知道这背后的真相，不得胡说八道！”
“难道师姐你就知道什么真相吗？”
“我！”芙蕖冲口出了一句，又怔怔住了。
是啊，关于屠苏师兄的事，她又知道多少呢？
不过芙蕖仍是很快地调整了状态，而后严肃道：“肇其，当年的事无论真相如何，事后大师兄不仅没有怪过屠苏师兄，还极力为屠苏师兄澄清说是自己的错，还有执剑长老，也不惜要以辞去长老之职保屠苏师兄，你觉得如果屠苏师兄是个不辨是非妄杀同门的人，大师兄和执剑长老还会这么做么？就算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大师兄和执剑长老吗？”
“我，这……”
不得不说，芙蕖的话，确实有着无可辩驳的理由。
若说芙蕖心思单纯为屠苏所蒙蔽，那陵越身为天墉城的大师兄，又是当年之事的受害者，自不会那么轻易带过，更不要说还有执掌执剑长老之位三百年的紫胤真人了。
“肇其，有些事也许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时间能够给出一些答案。”
芙蕖认真说完，而后带头御剑飞向了天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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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是个很好的女孩，苏苏你，喜欢她吗？”
百里屠苏听到这话微微一愣，随即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的叹了口气。
“晴雪，我和芙蕖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呵呵，苏苏没关系的。这么好的女孩，就算苏苏喜欢，我觉得也很自然，苏苏不必害羞啊！”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芙蕖，也不敢这么想。”百里屠苏有些无奈继续解释道：“天墉城的修行注重尊清抑浊，芙蕖一直都是掌门师伯眼中最乖巧也最尊道重道的弟子，我和芙蕖从未抱过那样的想法，而且……”
“而且怎么了？”
“芙蕖总让我想起一个人，我年幼时的同伴。”
“难道是……乌蒙灵谷的？”
“嗯！”百里屠苏点了点头：“年幼时，村子里也是每个人都对我敬而疏远，都喜欢称我休宁大人的儿子，唯有小蝉不同，她是全村唯一一个唤我云溪哥哥的人。”
“小蝉，后来怎么样了？”
百里屠苏眼中的光芒忽然落寞了下去。
“她死了，死在乌蒙灵谷覆灭的那一天。”
白衣人的剑刺穿了小蝉的胸口，温热流淌的鲜血带走了她年幼的生命，她满脸的泪痕和绝望中看着渐渐灰暗的天空。直到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那个曾经声称会保护她的云溪哥哥，始终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如约保护她。
“苏苏，别难过了。”晴雪眼中也有共情的泪水道：“如果知道你如今受了这么多苦，无论是你娘还是小蝉，都不会怪你。”
“我知道。但——”
但韩云溪，始终无法原谅自己那一刻的无能为力。
乌蒙灵谷事变之后，他掩埋了韩云溪的一切过往，成为了百里屠苏，跟随师尊踏入了天墉城青石大门。
从温暖如春的南疆到清冷苦寒的天墉城。
一切的一切，都与曾经截然不同，仿佛上天也要将他过往的一切，从此斩断。
唯有芙蕖，让他能够回忆起那远方已没入黄土的故人，唯有芙蕖，能用心听他叶笛吹奏一曲家乡的彩云谣，也唯有芙蕖，能让他在这片冰冷到陌生的天墉城，找到一丝曾经记忆中的温暖。
“芙蕖总是说我很好，每每在她被人欺负的时候我能够保护她。”百里屠苏看着池中的芙蕖花悄然含苞，在阳光下出水惊艳：“但她不知道，其实是她救赎了那一刻的我，唯有在她面前，我才能放下对自己无力的痛恨，放下过往的种种伤痛。”
屠苏和晴雪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几日过去，天空再度迎来了一场雨。
“晴雪，我们走吧。”
“嗯！”
他们即将一起登上前往蓬莱的路途。
他们谁都知道，这将是一场真正的不归路。
而在桃花谷中，那一池荷塘中，芙蕖花静静绽开，仿佛在为即将远行的人儿，做最后的送行。
**
三日后，而远方的天墉城，蓬莱崩塌的消息传到了临天阁之中。
临天阁内，天墉城掌教涵素真人与妙法长老凝虚真人并排而坐，两人听闻陵珞汇报了消息之后，终是一声叹息，看了看端坐对面的紫胤真人，和紫胤真人身边站着的陵越。
“师弟，终究是……”
陵越无法接下去说，声音哽咽在喉中，身为天墉城的大师兄，他素来在长辈面前端持严正不苟言笑的态度，却是此刻，似乎再也忍不住。
手中的拳头紧紧握住，几乎要掐进了肉里，眼中的泪几欲流出。
“蓬莱崩坍，这是……”
不祥的预感萦绕在了心头，在掌教身边侍奉的芙蕖也忽然停住了动作，看着陵越忽而失态的神情。
执剑长老不动静坐于那方，却似乎萦绕其身的冰冷气质更甚了几分，让人无法靠近。
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芙蕖呆呆回望师长涵素真人。
“师父，难道……屠苏师兄他……”
看着芙蕖眼中忍不住流出的泪，涵素已几乎不忍再说一句话，却还是静静点了点头，而后说了一句芙蕖毕生难忘的话。
“芙蕖丫头，有些人、有些事终会成为你生命中的匆匆过客，要学会放下，方能得证大道。”
“放下……得证……大道……”
芙蕖呆呆重复着，却是脑海里已容不下任何思考。
我真傻，屠苏师兄，我竟然相信了你说三年后会归来的宽慰之言。
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一去，便是三百年，三千年……
“世事终会如过眼云烟，然而天道恒载。”紫胤真人缓缓道：“陵越，再过三年，你就会正式接掌天墉城掌教，到时候天墉城的担子，终归会落在你身上，这个道理，愿你能在执掌天墉城之后，彻底了悟。”
陵越忽而跪下，却一时没有回答，只是良久后，缓缓回道：“弟子……明白了。”
紫胤终是一声叹息。
陵越，大道天地，万法自然，纵然你是天墉城最优秀的大师兄，但有些道，或许永远也未必悟得了。
“既然掌门师兄和执剑长老都已定下辞去之意，那凝虚也在此一言。”妙法长老温言道：“三年后，我也意愿卸下妙法长老一职，至于下任妙法长老的人选，我属意芙蕖担任，不知掌门师兄和执剑长老，觉得妥否？”
“什么！”芙蕖惊呆了的抬起头：“凝虚长老，我……”
“自无不妥。”
不等芙蕖反应过来，涵素真人已点头认可道，紫胤也点头赞同。
“师父，芙蕖怎么能够？”
“芙蕖，不必自卑。你是我涵素此生最中意的弟子，绝无仅有。”
“我！”忽然听师父如此言说，芙蕖有些慌了神道：“师父您可别这么说，无论道法剑术，芙蕖在天墉城都算不上特别好的，我怎么配让师父这么说，何况还要接任……”
“芙蕖，你要记住！”凝虚真人忽然凝神道：“你身上最好的品质，不是你的道法术数，也不是你的剑法有多高明，而是你能够坚持自我，不随波逐流的善良与仁爱宽厚之心。”
“我……”
“丫头，这些年，你所做的一切，我和紫胤、凝虚都看在眼里。”涵素笑着道：“昔年展剑坛上你不畏己身弱小为百里屠苏仗义执言，坚持正道，这些年同门上下对百里屠苏百般排挤，唯有你不随波逐流真心以待，而后百里屠苏含冤莫白也唯有你敢坚持己见，这些品质，才是如今你能够被众长老委以重任，属意担任妙法长老的真正原因。”
芙蕖忽然呆住了。
一直以为，屠苏师兄在天墉城那么的孤独，没有被人所理解，原来到了今日芙蕖才知道，屠苏师兄是个怎样的人，众人并非全然不知。
“百里屠苏经历的人生考验种种，是对他的考验，亦是对你的考验。”涵素捋了捋长须道：“而你，不负为师所望，通过了这个考验。”
“师父……”芙蕖觉得再也说不出话。
“芙蕖师妹，放心吧。”陵越伸手向芙蕖的面前：“我相信芙蕖的能力，终有一日，你定会助我一起，将天墉城发扬光大。让我们一起去完成，屠苏未能完成的事，可好？”
看着陵越伸出的手，和众位长老眼中赏识的神色，芙蕖终是点了点头，伸手擦去了眼角止不住的泪水，牵着陵越的手站起了身。
“还有三年，足够。”紫胤看着微微一笑道。
“什么？”芙蕖有些愣住看着紫胤真人：“执剑长老，我……”
“芙蕖，明日起来剑塔，剩下的三年，我会亲自传授你剑法。以你的资质，三年后突破至新境界，并非不可能。”
“哈哈，有紫胤的亲自传授，想必三年后，丫头你的剑术定能得到极大的提升，到时候，何愁无力接掌妙法长老一职呢？”
“我……”芙蕖一时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只能跪下向紫胤叩首道：“芙蕖遵命，多谢执剑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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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天墉城现任掌教涵素真人辞位，紫胤真人首席大弟子，同时也是天墉城的大师兄陵越正式接任掌教。
陵越接任掌教次日，天墉城执剑长老紫胤真人离开了任职三百年的天墉城，不知去向。同日妙法长老也离去，涵素真人弟子芙蕖在陵越真人的主持下，接掌妙法长老一职。
陵越真人在位掌门期间，天墉城盛名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然而众人皆知，陵越真人能够开创天墉城盛世，少不了另一位长老的鼎力辅佐。
那便是天墉城妙法长老芙蕖真人。
关于芙蕖长老的一生，史书并未留下太多笔墨，只知天墉城上下皆称赞妙法长老待人宽厚，公正仁慈，任妙法长老期间对天墉城上下弟子爱护有加，除陵越掌教之外，妙法长老在天墉城最得人心所向。
曾有弟子问妙法长老。
“长老，您有什么最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妙法长老凝神闭目，眼神跨越了昆仑山万里无垠的山峰白雪，投向了遥远的南方。
而后妙法长老似是感慨，又似是沉吟道。
愿我千秋万世，化作芙蕖花开在天墉城之中，希望能够等到，那个从远方归来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