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别兮昆仑
“谢……云流?”陵邱嚼着这个名字,也对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看来他和秉贵两人都是趁着深夜偷偷跑来的,还是很怕被抓到。
“谢师兄,你也知晓,那白衣人之事?”
屠苏神色很快敛尽了眉间神色,心慢慢沉静了下来,纵然不能尽晓前因后果,但屠苏察觉得到,眼下的一切,已不能单纯用巧合来解释。
“当然,对方毫无惧色独身闯入天墉城,想要趁着朔月之夜带走你,而且天墉城上下几乎无人能察觉异样。”谢云流轻笑了一声道:“如果不是关键时刻你师尊察觉了对方的存在,你早就被他无声无息带离天墉城了。”
“师尊……”
忽然回忆起那久远前,第一个在天墉城沦陷的朔月之夜。眼前只见一片尸山血海,脑中煞气摧残经络,痛苦弥漫全身。最后自己好不容易从噩梦中苏醒过来,看到自己不知何时已身在剑塔师尊的房中。
原来那一夜,自己竟与死亡那么接近。
“我当初在展剑坛之上看过那人的身手招数,当真可与神魔相提并论。若非执剑长老凭借高超剑术镇住对手,你百里屠苏怎么可能安然在天墉城,呆到今天?”
屠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谢云流继续道。
“从刚才陵邱说的话,我看事情也很明显了。你年幼之时,家乡遭人屠灭,但不管是谁,为了什么屠灭你的族人,毁了你的故乡,他显然并没打算放过你。”
回忆中血染灵谷的一幕幕再度浮现脑海之中,在那尸山血海之上的女娲娘娘祭坛,那个白衣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比昆仑山冰雪还要令人寒冷的冷笑回荡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所以……师尊才会要我必须待在天墉城,不能准许我下山,甚至要单独在剑塔不能和同门接触。”
“当然。那个白衣人身份并不明朗,执剑长老见识过对方的能力和手段,安全起见自然要把你先留在天墉城剑塔之中,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确保你安然无恙。毕竟那样的对手,天墉城,甚至修仙界其他人也少有能够周全的办法,唯有你师父,才有可能在面对这样的对手同时,还能设法保住你的性命。”
“当然,这么多年下来,他确实尽力保全了你,乌蒙灵谷过往的真相,也随着时间慢慢被掩埋,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安全了。要想彻底让过往的真相大白,也为了彻底让你从被追杀的命运中解脱,执剑长老决定亲自下山追查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但现在看来。这个白衣人的身份,杀害乌蒙灵谷全族的真凶,其难以应付的程度,恐怕是远远超出了执剑长老的预料。”
“难道魇魅一事……”
“如果我没料错,应该也是那个人的阴谋。他知道自己正面对上执剑长老捡不到便宜,所以借以无形无质的魔入侵,可以设法在不知不觉之中取你性命。但你师父终究是舍己冒险相救,对方阴谋没有得逞。”
“肇临的死,莫非……”
“这,就谁也给不出答案了。”谢云流无奈摊手:“不过看你如今的处境,或许恰印证了这个可能性,也说不定。”
屠苏紧紧咬住了嘴唇,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一切一切的真相,如今摆在面前,却仿佛是天下间最可笑的答案。
你,希望为你的族人报仇吗?
回忆的思绪飘到了许久的时光以前,那个时候的自己似乎已离如今很遥远很遥远,但师尊问自己的话,却在此刻无比清晰。
那时的自己,怎么回答师尊呢?
我并不知道仇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杀了大家,就算有一天我学有所成,也未必可以找到他报仇……
天墉城这八年的岁月,无论是百里屠苏还是韩云溪,早已不复当初小小少年,但那些噩梦从未远离。可笑的是,自己以为岁月能令自己放下的仇恨,不过是痴人说梦般可笑。
执剑,亦是一份执念。你若为报仇,便该心念坚定,却又为何犹豫?
是啊,自己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那个曾经覆灭了乌蒙灵谷的人,无论他是谁,从未打算让那些噩梦成为过去,甚至一步步,把魔爪伸向了自己身边的人。
原来这么多年,自己是因为活在师尊的保护之下,才能安然到了今天,自己甚至可以想象,在多年前天墉城的那一个朔月之夜,白衣人站在剑塔之上,面容上是优雅却比冰雪更寒冷的笑意。
冷笑着乌蒙灵谷惨遭毁灭的命运,冷笑着百里屠苏这个存在是何等悲哀。
原来属于自己当年那走向死亡的命运,并没有随着时光而停止,如今的自己,还身在着看不到尽头的漩涡之中,甚至牵连师尊受伤,肇临因此而死。
一道强烈的愿望,忽然从内心深处缓缓升起,这是屠苏从未有过,曾经也从来不敢想象的愿望。
我,不该继续留在天墉城了。
这个想法明明很荒唐,但此刻却无比清晰。
昔年乌蒙灵谷覆灭之时,心中万念俱灰,回忆起和族人相处点点滴滴,才知年幼的自己如何幼稚愚蠢,总是厌烦母亲和族人对他的种种束缚,可纵然是束缚又如何,族中每个人俱是真心待他好,从无作假。
如今在天墉城,又有何分别?
就算天墉城众人对自己再不待见又如何?师尊抚养他长大,教授他剑法,真心护他照顾他,陵越纵使严厉,却仍是多番维护,还有时时照顾他心情为他着想的芙蕖,还有陵邱秉贵这样真心待他好的师弟,他们的情义又何尝不是真心相待?
那个白衣人,如果要冲着他来,就让自己来面对吧。
怎么能让自己所在乎的人,和无辜的人,再受自己所牵连?那个白衣人,不仅要置他于死地,更伤了师尊,杀了肇临,如果自己继续留下去,天墉城的其他弟子或许会进一步受到牵连,师尊、师兄和芙蕖也可能遭遇危险。
你我师徒缘分一场,既已拜入我门下,护你安然便是师长之责,此番虽然凶险,但你能平安无事,诸般便是值得。
师尊,你带屠苏走到这一步,已经很够了。
接下来的路,允许弟子自己走吧。
我曾说过,倘若有朝一日,我有机会找到当年覆灭乌蒙灵谷的仇人,如他并未洗心革面,仍旧为非作歹,祸害他人,屠苏定会亲手将他斩于剑下,以告慰族人在天之灵。
既然如此,便让这一切,依循这亘古不变的天道因果,走向它原本该去往的结局。
你又为何而想学剑?当年师尊曾如此问过自己。
自己只曾道,剑道之术,竟能如撼动苍玄,又如落花无声,如此妙不可言。
自己只曾道,如果韩云溪能有这般剑术,乌蒙灵谷定然不会遭当年那般灭顶之灾。
可如今的百里屠苏,却也只能闭目叹一声。
手中执剑,方能保护自己珍惜之人。
就让自己以手中所执之剑,去寻找出那个多年前被尘封的答案,无论面对的对手何等强大,自己都无需再退缩。
“屠苏师兄,你怎么了?”
看着百里屠苏阴晴不定的神色,忽然煞白如雪的脸庞,秉贵和陵邱都担心不已问道。
百里屠苏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陵邱,秉贵,我想要离开天墉城!”
这一句,说得陵邱二人瞪大了眼,谢云流虽是早有预料,但也为屠苏如此敢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神色。
“屠苏师兄,你可别冲动啊!”陵邱急忙劝道:“你如今被戒律长老认定杀了肇临,一旦逃了肯定会被真的当成杀人凶手,而且——”
“而且就算你下山找到你想找的人,又能如何?”陵邱一瞬间的犹豫,谢云流立刻接话道:“虽然不晓得那个白衣人什么来历,但就算是执剑长老也没能真正败退对手,你认为你可以?”
“或许不能,甚至到了山下,我还会彻底被煞气侵蚀。”
下一个朔月之夜,煞气就会彻底侵蚀百里屠苏的神智,令自己彻底沦为怪物。
“既然知道,何必要走呢?”
“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百里屠苏眼中忽然闪现了坚定而冷峻的光芒,令谢云流也不禁一怔。
这样的光芒,除了天墉城那位执剑长老,他从未自其他人的眼中看到过,想不到百里屠苏如此年纪轻轻,竟能有这般果敢!
“无论那个人有什么理由要杀我,也无论对手怎样强大,百里屠苏也只会战,不会再逃!”
天墉城这八年,他已经逃避得够久了,然而逃避再远,也终究没有尽头。
你身中煞气不灭,唯有昆仑山清气可以压制,此事你必须记住!
未来这段时日你独自在天墉城,会发生何事恐谁也无法预料。但有一事你须得谨记,那就是无论发生任何事,切记不可离开昆仑山天墉城!
师尊闭关前的每一句话历历在目,但此刻似乎已动摇不了百里屠苏的想法和意念。
对不起,师尊。
这一次,请原谅弟子私自抗命。
也许下了山后的某一天,失去了昆仑山清气相助,弟子会被煞气彻底侵蚀,如果当真有那一日,被师尊诛于剑下,弟子也无怨无悔。
但在那之前,弟子仍有一些事,必须去做,必须去了结。
了结那些被抛下的命运,和当年乌蒙灵谷被尘封的真相。
“看来,你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
谢云流看着百里屠苏点了点头,表情忽然有了几分玩味。
“可是,就算屠苏师兄想走,这天墉城,恐怕也没办法说走就走吧。”秉贵看着现场不明所以的气氛,尽管前因后果他并不全然知晓,但也看得出屠苏眼中流露出的那十分坚定的目光,今日所言绝非一时意气。
“秉贵说的不错。屠苏师兄如今你被囚禁思过崖,听大师兄说你也不会御剑之术,怎么从这里离开啊?”
何况,思过崖的冷风如刀,就算是习得御剑之术但功力不足的其他弟子,也难以从这里逃走,天墉城上下,唯有各位长老才有从这思过崖之上御剑而下的功力。
陵邱这么一说,倒也确实点中了当前最大的问题。
“要不,屠苏师兄,试试……”秉贵有些犹豫,说了一半的话又止住,看着像是没什么信心。
“秉贵师弟,你有办法的话,但说无妨。”
屠苏看出秉贵言语中的犹豫,鼓励他继续说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就是屠苏师兄,之前和你提过的木鸢,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这一句,令屠苏有几分喜出望外。
“当然记得。秉贵师弟,你成功了?”
“也说不上,只是之前小的小鸟成功了,后来就试着做了一个大的木鸢,但从来没试飞过,也不敢……”
“这样太好了。就让我来试一试吧。”
乘坐木鸢自思过崖而下,而且是从未尝试过飞行的木鸢,这等风险何其大在场诸位自然都心知一二,但见屠苏却是毫不犹豫的应承一试,反倒秉贵急的有些掉眼泪。
“屠苏师兄,那可并不能保证一定成功啊,而且从这里下去万一失败了,你就要——”
“无妨,没有搏命的胆量,又怎么会有转机。”屠苏安然笑了笑,安慰地说道:“何况我对秉贵师弟有信心,你的机关术道,定能有所大成!”
“我……”
秉贵有些担心,却也在这一刻止不住热泪盈眶。
天墉城上下,都道他笨头笨脑不适合学习道术剑术,从来没有人,给予他如此大的肯定和信任,更不要说屠苏几乎毫不犹豫把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了他。
“唉,既然如此,我也来帮个忙吧。”谢云流一旁有些看不下去似的对秉贵说道:“你放心吧,百里屠苏死不了。你把做好的木鸢取来,剩下的,我会保证他从思过崖下去,安然无恙。”
“真的吗?太好了,我这就去取。”秉贵说罢,就跌跌撞撞立刻自小道离开了思过崖。
“陵邱师弟,能不能劳烦你去剑塔我的房间,就算离开,我也必须带走一些东西。”
“好的,屠苏师兄你说,我帮你取来。”
说起来屠苏似乎也没太多留恋的东西,但有些东西,仍是需要带走。
昔年故乡留下的焚寂剑,以及阿翔。
百里屠苏在天墉城少有朋友,而唯一能令他真正坦然交心的,或许也只有阿翔了罢。
“谢云流师兄,你……为何要帮我?”
待陵邱和秉贵走后,百里屠苏疑惑看向谢云流。
“没什么原因,或许就是觉得你与众不同吧。”谢云流有些心不在焉又玩世不恭的笑着,“毕竟这天墉城,能令我感兴趣的人,也并不多。”
屠苏沉默了片刻,而后淡淡问道:“师兄,不……或许该唤一句师叔,恕屠苏冒昧,你和师尊……有什么过节吗?”
谢云流有些意外看着屠苏,似是为这个少年的明察秋毫感到吃惊。
“算不上过节,不过我这一生,罕有遇见称心的对手,当初来天墉城,也不过是想要一会修仙界以问鼎剑道著称的天墉城,究竟有什么本事罢了。”
谢云流顿了顿,继续回忆道:“当年的我,或许真是几分年少轻狂,天墉城门下弟子,甚至长老都不放在眼里,在我打败了当年天墉城最优秀的弟子,甚至是当时的威武长老之后,我也以为自己确实有狂傲的资本。但后来你的师尊,狠狠给了我一个打击。”
紫胤真人,一生爱剑成痴,论剑术之道,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三百年来,天墉城无一人能超越于他,执剑长老之位,更是无人可以取代。
“我败在他手里,而且他只用了三招。”
“三招?”屠苏有些惊讶,身为执剑长老的入门弟子,他非常清楚师尊剑术修为何其高深,能与师尊对上三招的人,绝无可能是泛泛之辈。
“师尊剑术通神,如今天墉城上下,就算是剑术修为最高的掌门和威武长老,只怕也接不下师尊三招。”
而普通人,甚至穷尽一生,都无可能接的下师尊一招。
“确实如此。”谢云流点头道:“呆在这里这么多年,也不过是想着有朝一日,或许还能和执剑长老一较高下,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越来越觉得不过是痴人说梦。”
“……”
“不过如今,比起你的师尊,我对你的未来,更感兴趣了些。”
“我?”屠苏有些不解。
“百里屠苏,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这天墉城,不,这尘世之中,若当真有一人,来日在剑道之上可以超越执剑长老,我认为那个人,非你莫属!”
屠苏没有说话,只是震惊看着对方,吃惊了好久好久。
穿过思过崖的罡风阵阵,木鸢缓缓拍了拍翅膀落了地。
秉贵师弟的机关巧术,当真已是天下无双。而辅以谢云流那天墉城中仅次于师尊的御剑之术,愣是把屠苏从千丈之上的思过崖,缓缓带到了地面。
空中飞舞的阿翔见他安然落地,也愉快发出了鸣叫声,落在了屠苏的肩头。
百里屠苏缓缓抬起头,看向昆仑山清气之巅,那一扇遥远的青石大门。
记得八年前初来天墉城,师尊便是带着自己从这扇门而入,那一刻的自己,带着对未来命运的仿徨与不安,走进了这座青石瓦墙堆砌的城中。
多年前那一个月光明亮的夜,从南疆而来的少年彷徨不定中,缓缓步向剑塔,在那里,他看到了明月照落天墉城唯一的苍松,仿佛为苍松披上了一层薄雪。
松间雪,伴月而明,晴光而逝,一如他人生无情的命运。
明月松间雪,那或许是初来昆仑的屠苏,最深刻的记忆。
不过如今,似乎一切都有所不同。
没有回响,天地间一片沉默。黑衣少年朝着天墉城方向缓缓跪落尘埃,郑重三个叩首。
“不肖弟子百里屠苏,拜别师门。”
这八年来的岁月,这里如同囚牢一般困着他,给他带来了孤独与寂寞的日子,但此刻离开,心中却已不再有半分埋怨,也不再有半分迟疑。
百里屠苏,终究要去面对属于自己的未来,属于自己的命运和人生。
伴着昆仑山的雪,屠苏走上了未知的未来,而松间再度落满大雪的时候,百里屠苏,是否还会有归来的一天?
=正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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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后面有些东西可能会以番外的形式来,看看有时间再写吧。
这篇文的初衷,只是补齐当年游戏中对天墉城这段剧情的空白,可能文章结尾用了一个问句有点让人不舒服,但毕竟玩过游戏的都知道,百里屠苏再回师门的时候,也是即将走向魂飞魄散的命运,从此诀别的时候。
归来,即是永诀。
这篇文其实很多游戏原作之外的剧情,算是我个人的脑洞吧,特别是谢云流这个角色,也纯粹就是跑天墉城的时候听他那一句“何日能与执剑长老一较高下”,我就给脑洞了最后这章的剧情,咳咳。
其实二周目三周目以后,我一直觉得屠苏对师门,还是比他自己想象得还是有感情。
想想当年的乌蒙灵谷,韩云溪嘴上不喜欢,可失去的时候,他却又那么执着想要母亲和大家活过来。
他对天墉城,也未尝不是如此。
这篇文写的过程中当真卡壳了好几次,特别是后期魇魅之前的剧情,想了好几次到底要怎么写,毕竟正剧游戏当中可参考的资料太少了。不过时间虽然拖了将近一年,最终还是设法完成了,不知道有多少朋友跟着追到了这最后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