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松间雪17

17 宿命星辰

 

好软。

屠苏再度醒来的时候,只感觉一阵亲昵的温暖,靠着他的脸蛋,时不时传来咕咕的鸣叫声。

渐渐清醒的脑海里回忆起了山崖壁上捡回来的鸟儿,屠苏便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还好,自己狼狈一身的努力到底没有白费。

鸟儿很亲近地靠着他,温暖的羽毛带来了令人暖心的温度。

好想摸摸它。

头晕目眩的难受感已经褪去,手轻轻抬起后察觉原有的伤痛似乎也不再那么厉害,至于眼睛……

正在想着当时,忽然听到了走近他的脚步声,然后一双手托着他的背把他扶了起来。

一阵熟悉的清冷气息迎面而来,那双手随即绕到了他的脑后,为他轻轻解去了眼睛上蒙着的布条。

眼睑的视界里忽然从黑暗变得亮堂了起来,屠苏尝试着睁开有些酸痛的眼皮,但就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外界光线的刺激又令他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酸痛的眼泪自眼角流出,晶莹如雪,片刻后屠苏只觉一只冰凉的手指轻轻为他拂去了眼角的泪水。

“别心急,慢慢睁眼。”

如冰泉清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熟悉而又亲切。屠苏听闻后定了定心神,再度尝试睁开眼睛,这一次不再一下子睁开,而是先微微睁开一条缝,等适应了光线的变化后,再缓缓全部睁开眼。

视线中的一切逐渐从模糊到清晰,映入眼帘的便是仙人冷峻的面容和银白如瀑的长发。

“师尊。”屠苏有些愧疚唤道,想起这两日自己病得昏沉,此刻仙人的神色虽是平静无波,却难掩眉宇间一丝深切的关怀之意,想必没少令他担忧。

“无事便好。”

紫胤言罢,又伸手轻握了屠苏的手,将缠在屠苏双手手掌上的丝布取了下来。

冻伤的痕迹尚未全然褪去,不过屠苏动了动手指,似乎已恢复了知觉,不再难受异常。

“感觉可好些了?”

“嗯。”屠苏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被他救回的鸟儿。

那鸟儿长着洁白的羽毛,荡开墨韵的色泽,初见时尚不觉得,此刻方觉原来这鸟儿尽管年幼,立起来却也十分的威风。

 

屠苏举起双手端详了一下,往日白皙的手如今变得黑紫,心中多少有些后怕。“我只是想不到,雪天,原来竟是这么的冷。”

“说来也是为师疏忽了,你生在南疆,不曾遇过大雪,未告知你注意。”

“师尊,人被冻住久了,也会受伤的吗?”

“严寒到了极致,伤害亦如烈火。”紫胤点了点头道:“如果那日为师不及赶到,待你全身血液冻僵,便会失去意识,在冰天雪地中黯然死去,以后万不可如此轻率。”

严寒到了极致,伤害亦如烈火吗?

那么娘和大家,被自己安放在冰炎洞中,会不会……

幼时在乌蒙灵谷,娘和大家只告诉过自己,在寒冷的地方放置的东西,可以保存很久很久,所以在大家死后,自己就把大家都安置到了冰炎洞之内。

如今,自己却有些迷惘了,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

“虽说已恢复了泰半,但两日内仍是不准动剑。”师尊起身道,屠苏忽然想到了什么,环视了下四周,但除了师尊和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的古钧剑灵,仍是谁都没有看到。

“师尊……”屠苏立刻唤住了要离去的师尊问道:“那位,就是前两日在这里的师姐,她……已经回天墉城了吗?”

“师姐?”紫胤似是愣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她并非天墉城弟子,亦不算是你的师姐。”

“啊?那她是?”

“未来如有机会,你自会再见到她。”

师尊似乎并不想多谈此事,屠苏也只好按下了心中的好奇不再追究。

那只鸟儿又飞到了他的怀里,豆大的眼睛圆溜溜转着,似乎在向他撒娇一般。

鸟儿也会如此通人性么?

屠苏从来很少与人亲近,此刻却难得感受到了一阵朋友的亲近之意。

“你叫什么名字呢,鸟儿?”

鸟儿鸣叫了一声。

“要不,我为你取个名字可好?”百里屠苏笑着道:“我就叫你,阿翔吧!可以吗?”

又一阵鸟鸣声响起,阿翔这个名字,似乎很被鸟儿喜欢。

 

屠苏原本以为阿翔伤愈了之后,就会飞向遥远的天空,却不料那之后,阿翔纵然飞向高空,最后依旧会回到他的身边来。

第一次飞向远方的时候,屠苏曾难过了一阵,却在次日醒来的时候,发现阿翔已在他的床前鸣叫着,发出神气的声音。

阿翔,也不舍地离开他吗?

屠苏有些欢喜将它捧在手里。

天墉城里他没什么朋友,更少有和他亲近之人,此刻却仿佛阿翔,能成为他最亲近的人。

后来的日子又一天天过去,屠苏恢复了日常的学习和铸剑,这段日子初时觉得太过单调,但数日之后却感受到了难得的平静。

这里与世隔绝,师尊的日日教导,古钧的沉默不语,阿翔在他身边陪伴与亲近,这里全然没有是非争执,没有同门的妒忌,日子平淡如同昆仑山上千年不化的冰霜。

是否自己的日子,可以就这么过下去呢?

 

风雪已静,夜幕降临昆仑。

屠苏抱着阿翔看向夜空的时候,忽然怔怔的站住了。

漫天群星璀璨,然今夜无云,亦无月。

这里的日子太过平静,让屠苏几乎都有种离世的错觉,这里的日子,让他几乎忘记了乌蒙灵谷的种种过往,忘记了天墉城众人背对他的窃窃私语。

然而看到天边无月的时候,内心忽然坠入了不曾有过的空虚。

“咕咕……”阿翔似乎感受到了他内心的难过,不停地用小小的喙轻轻啄他的手指。

“阿翔,明天,又是朔月之夜了。”屠苏遥望着漫天的星辰,淡淡说道,“煞气,又会开始发作了。”

“咕咕……”

“以前每一次煞气发作,都让我痛苦无比,这次恐怕也不会例外。”

“咕咕……”

“我没有办法对付这种煞气,就算是师尊那么厉害的人,也只能帮我减轻痛苦,没办法彻底解决。”

“咕咕……”

通灵性的鸟儿似乎听得懂他的话,也露出了哀伤与共的神情。想不到这缠身的煞气,让他不敢靠近任何人,纵然师兄和芙蕖待他好,他也不敢吐露半点心声,如今这天墉城唯一能令他倾吐心声的,唯有这小小的鸟儿;陪伴他的,也只有这昆仑山的冰雪,还有亘古存在的星辰如灯。

昆仑的冰雪,天空的星辰,千万年不曾改变,凡人的生命,却渺小如沧海一粟,生死,更是转瞬。

有些命运,就像注定一般,就像他从一开始似乎就懂得,自己无法像师尊一样成仙得道,可以与天地山川千年同在,哪怕只是如同凡人一般平安度过一世,也只是奢望。

这昆仑山,仿佛是他永远也飞不出的牢笼。

“阿翔,我希望你可以代替我,自由自在飞翔在天空之上,能穿越风雪,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害怕的事。”

海东青展开翅膀,向遥远的星辰和雪山翱翔而去。

万物生灭,天地恒载。

 

身后靠近的步履轻盈如雪,虽然悄无声息,但屠苏却已感觉到。

“师尊。”屠苏按下了内心的阵阵难过,起身道。

紫胤伸手抚过了他的头。

南疆风俗不必中原,韩云溪素来留着短短的头发,后脑扎着一个简单的小辫子,这样的头发来昆仑山以后被不少人指指点点。不过百里屠苏坚持不肯改变族人一贯的习俗,如今在年华岁月的逝去中,小小少年的头发已渐渐长长,紫胤便为他将头发结了一个麻花辫子,长度恰好不会影响他日常习武。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古来慕长生者,孜孜不胜遍行名川大山,寻仙访道。

然而这个世间,纵然是仙者,亦难为百里屠苏求得长生。

“屠苏,明日便是朔月了,今夜开始莫再乱走,呆在为师身边。”

百里屠苏笑了笑道:“我知道了,师尊,我只是睡不着出来看星星。”

“哈!”紫胤淡淡一笑,到底是孩子心性吗,仍会爱看星星。

“师尊今日,能不能陪屠苏一起呢?”

许是年幼遭逢大难变故,紫胤平日见到的屠苏总是少年老成,难得看他会向长辈撒娇。

只是未曾想到,纵然表面看起来再如何和谐,天墉城的日子也多少令人压抑,屠苏身为执剑长老的弟子,受天墉城多少弟子瞩目,自然无法放下心防随心而为。

此刻在这远离其他弟子目光的地方,屠苏才难得露出了孩子自然的心性。

“自然是好。”

两人一起坐在了岩石之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星斗千万,却也蕴藏变化,蕴藏宿命。

“师尊,你看天上的星星一直都发着光呢?不过好奇怪呢,为什么星星有的好亮,有的又好暗呢?”

“星辰之光,亦如人生。”仙人看着夜空,淡淡道:“尘世间的每个人,都有如星斗的光芒,有的明亮,有的黯淡,正如尘世的每个人,有的人可以光芒万丈,也有的人却是寥寥寂寞。”

“那,师尊你的星星,一定是最明亮的那颗吧。”屠苏指着天际最亮的那颗星说道。

少年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纯真的童言从来是出自肺腑,一时让紫胤有些不知如何接话,只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或许是紫胤难得的温柔感染了少年,屠苏露出了一缕笑意,山风寒冷,屠苏不由自主靠在了师尊的手臂上看着天空。

“师尊,你看在最亮的星星旁边那颗小星星,是不是就是我呢?”

紫胤抬起头,看着屠苏所言的方向。

一颗光芒黯淡却努力发着光的小星星,在那颗最明亮的星星旁,忽隐忽现地闪烁着,似是想不断靠近那颗最明亮的星星,借取一丝明亮的光芒。

 

“我记得乌蒙灵谷有个传说,是秋爷爷告诉我的,说是当身体死去以后,魂魄会伴随着生前最爱的人。来到天墉城以后,我常常会梦到娘,可是我的梦里,娘却从来不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屠苏的声音轻如流云飞雪,飘落下一阵冰凉:“师尊,我是不是真的很糟糕很差劲,娘就算死了,也不想看到我?”

少年感伤的话语似是冬夜寒风,刺得人心中一阵阵疼。

“你怎么会这么想?无论是云溪还是屠苏,你都是她的孩子,这个事实不会改变,为师历尘世许多载,却从未见过不疼爱的孩子的母亲。”

“可是娘,好像一直都很讨厌我……”屠苏沉默了一下,有些难过道:“我一直很想问她,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她从来不会回答我,可我的小伙伴们,他们似乎什么都不用做,他们的娘都会一直喜欢他们。”

遥远的乌蒙灵谷,那个人前从来威仪风姿的大巫祝,却似乎早已忘记了她也是一个母亲。紫胤不曾见过活着的韩休宁,但多少能理解她把责任背于一身的无奈,甚至为了责任,做下了牺牲韩云溪这般残酷的选择。

 

“屠苏,你娘如果真的讨厌你,她的魂魄,又怎么会入你梦境?你又如何会常常梦到她呢?”

“这……”

“她的生命虽然走到了尽头,但她不肯走向尽头之后的道路,仍徘徊在这尘世,或许正是因为,她放不下你。”

“真的吗?”

屠苏眼角似乎有泪,紫胤只是点了点头。

“屠苏,凡间的生命终归都会有尽头,无论是一世百年身,还是少小夭折,走到尽头之后,都是一样的。”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世便是如此,生前万丈事,寂灭万事休。

“那么尽头之后的道路,又是什么呢?”

“尽头之后,便是重生。”

“重生……”

星辰光芒纵然有暗有亮,但亘古存于天际,人纵然死去,亦有下一个轮回,下一段人生。

“凡人一世,虽然只有百年大限,然而当百年轮回已尽,便会轮回向下一个新生,千年万年,反复如是。”紫胤顿了顿继续说道:“当一个人慢慢走向了生命的尽头,星辰便会开始黯淡,而当他走向了下一个轮回与新生之时,星辰的光芒亦会再度闪耀天际。”

天上的星斗,遥远而稀微的光芒,如梦如幻。

 

“师尊已然修成仙身,会活很久很久的对吧?”屠苏忽然问道。

很久吗?紫胤心中似是回忆起了很多往事,奈何如今看来,往事终成云烟,活得越久,看得越是淡了。

“清修之道,百年千年不过转瞬。”紫胤轻轻说道:“为师亦不知此生会有多少时日。”

“师尊,如果屠苏有一天不在了,你,还会来找屠苏的下一世吗?”

紫胤感觉自己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

“又在胡闹!年纪小小,你今世都还没过多少时日,怎么就想到下一世了,真是傻话。”

仙人的面容有些让人说不清的神色,紧皱的眉头却未见松开,屠苏怔了一下。本以为只是随口一句,想不到又惹师尊生了气。

“师尊,我错了。”屠苏低下头垂眼道:“您别生气。”

“你呀!”看着屠苏神色,紫胤心中又软了下来。

屠苏有些怯怯地看着师尊,师尊的表情似是生气,却又似欲言又止,到头来只闻一阵深深叹息,仙人将小小的他拥入怀中。

仙人的怀抱虽是清冷的气息,于屠苏而言却是温暖无比,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山风的严寒,天墉城中只道执剑长老冷若冰雪不易亲近,但屠苏却发自内心眷恋这份依靠。仅仅只是依靠在师尊的身边,便可让屠苏忘却所有的害怕,忘却过往的噩梦般般,于心可安。

紫胤抬起头,天空中那颗黯淡的小星星,似是仍在挣扎着,隐隐发出最后的余光。

他曾听说过,星辰的光芒虽然反复明暗持久,但也终会有尽头的那一日。当星辰的光芒走到了最后的尽头,便是永久的黑暗沉沦,再也不会发出光芒。

屠苏的命运,是否亦如这黯淡的星辰,十年八载之后便会在自己悄然不知的某个夜晚,无声无息的逝去?

从历经血涂之阵的那一刻起,他的魂魄便不再有轮回和归处。终有一日,他会被吞噬仅剩的记忆和理智,一点一点化作邪魔,又或是魂飞魄散,化作永不入轮回的荒魂。

不论哪一种,百里屠苏都将是彻彻底底的灰飞烟灭。

 

“为师,会去找你的。”

很久之后,紫胤淡淡说道,屠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师尊。

“如果屠苏有一天入了轮回,为师会去找你,就不知道到时候屠苏,是否还愿意入为师门下?”

“当然愿意。”屠苏忽然笑了起来:“那师尊,屠苏和你说定了哦,师尊到时候,一定要来找我好不好?”

“好。”

星夜已深,屠苏靠着师尊的手臂,渐渐入了梦乡。

终归是个孩子。

今夜无月,风静安眠。

许多年以后,当屠苏行至梦境中那片早已不复昔日的山水之间,遇见了战龙悭臾,从悭臾口中得知了自己早已历经血涂之阵永出轮回之时,才恍然明白当初那漫天的星辰之下,师尊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向他许下了那明知永不可能兑现的诺言。

然而那夜,年少的屠苏只记得心中所拥有的,是从未有过的坦然和安心。

 

次日,当朔月临空的黑夜降临之时,百里屠苏意外的感觉到了较之从前,压制煞气的心法似是有了见效,煞气竟然有了被压制住的趋势。

身体已不再似从前那般难受。

“师尊,我——”

紫胤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屠苏对此心法精髓的悟道,确实极有长进。”

“师尊……”

“你命途多舛,故心存悲念太甚,若不能将此执念放下,便难以得悟大道。倘若可放下一切随心而活,或可令未来的命数,有更大的转机。”

紫胤的话在此刻的屠苏听来有些似懂非懂,不过屠苏似乎明白,今日煞气被压制,或许更多的是来源于此地这一段时日的生活,远离尘嚣的安静与祥和,与阿翔相识的喜悦,在师尊身边感受到的安心,让他对煞气,已不再心存恐惧。

苍穹为幕地为席,仿佛世间万物皆离他远去,亘古不变的飞雪与星辰,走过人间岁月数个百年的剑仙,纵使他只是短暂渺小的一粒尘埃,化身其中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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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文有点卡壳了,所以今天这章写完可能会稍停更一段时间,待我后面的故事慢慢整理出脉络了再继续更新。现在写着写着发现天墉城时代的故事还有很多可以慢慢完善,大家如果有合适的故事想法也可以评论留言,我会看情况加入故事里面。

22 May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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