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松间雪18

18 风波未止

 

山中不知岁月流逝几何,天墉城没有南疆的花草繁茂,昆仑山也几乎没有分明的四季轮回,只有年复一年的冬夏交替,和小小少年们渐渐长高的身躯,才能告诉屠苏时间的流逝。

温暖的风融化了高山的冰雪,雪水融成泉,流淌过昆仑山的千条万壑,白雪皑皑的天墉城复见青石分明的颜色,转眼过去,盛夏复来。

想不到自己在天墉城,已是一年时光。

一年,于大多数孩子不过是又一载无忧无虑的时光,于屠苏,却是有着太多难以回忆的苦涩。

盛夏时节也是天墉城一年一度招选新弟子入门时节,从这一年开始,百里屠苏便不再是天墉城最年幼一辈的弟子们了,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亦冲淡了百里屠苏这一年时光在天墉城造就的各种话题。

渐渐地,天墉城似乎也不像初年那般对他而言形同囚牢,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们与比他年长的同门不同,听到屠苏是执剑长老的弟子,不再是妒忌私语,反而不少是带上了无比欣羡的目光。

人生之初,总是性本善良。少年们的赤子之心,亦如是。

新入门的师弟有一位名叫陵邱的,心思灵动好奇,爱贪玩,原本看起来不是个修道的料,不过家中父母坚持送他前来天墉城学道,他自己又是个满脑子喜欢幻想的孩子,因此就来了。

“屠苏师兄,你的道号为啥和大家不一样呢?”陵邱自第一次见面就问了屠苏这个很尴尬的问题,天墉城弟子入门后就被赐予道号,门派内几乎不以本名相称,而百里屠苏是个例外,到天墉城后仍保留了这个自己取的名字。陵邱不知这过往,还以为百里屠苏就是道号了,因此问出了这个问题。

“百里屠苏是我的名字,并非道号。”屠苏淡淡回道。

“好奇怪哦,为啥你不取个道号呢?不过说起来你的名字确实比较酷,不过屠苏屠苏,莫非你爹娘是酿酒的?那怎么不取更风雅一点的酒名了,比如说瑶光、琼浆、椒浆啊……”

陵邱的脑洞越开越大,莫说屠苏,周围众人听着也是一头黑线无比,直到一个词蹦出了口中。

“对啦,还有云溪,云溪这个词,不是更美妙吗?”

百里屠苏怔住,呆呆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自嘲般轻轻一声笑。

从前在乌蒙灵谷,大家都只会唤他休宁大人的儿子,仿佛都忘记了他本名,是韩云溪。

可如今在天墉城,当他舍弃了自己原本的一切,包括他曾经的名字韩云溪时,却又有人不经意喊出了这个名字。

世事竟是如此难料。

“好了啦陵邱师弟,你就不要再拿屠苏师兄的名字说事啦。”芙蕖听着陵邱的脑洞大开也越发满头黑线,立刻为屠苏出声道。

“好好好……对了屠苏师兄,送你一本书。”

陵邱说着从怀里掏了一本书,只见那上面写着《西域奇闻录》,让屠苏不明就里。

“这本书不久前我刚看过,很不错哦,听说屠苏师兄你不能下山,拿来解闷也不错。”

陵邱说完就跑开了,留下屠苏和芙蕖一起无语看着他留下的书。

不过久了以后,屠苏和芙蕖才知道陵邱并非只对屠苏如此,天墉城不少同门都收到过陵邱欣欣然送出的各种奇书怪谈,后来才知陵邱出身,家中父亲是抄书先生,陵邱自小和父亲学习认字抄书,尤其对各种奇闻怪谈特别兴趣,一拿到这种书有事没事就爱抄上几本。

虽说天墉城上下不少人看陵邱是看到另一个怪人的眼神,但对屠苏而言,他还极少自天墉城同门之中收到礼物,心中难免觉得珍贵。而陵邱的性情,也多少让百里屠苏想到了自己的过去。

不过从另一面说,似乎自陵邱那一回赠书开始,天墉城的气氛于他,已不似过往那般难受了,尽管陵端那群师兄弟仍会时不时找他麻烦,尽管他还是不和大家一起练剑,但心中的孤独,似是有所依托。

时光就这么过去,一年又是一年。

 

“大师兄,我实在饿得练不动了。”展剑坛上,陵端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肚子早就饿得咕噜咕噜叫了。

“陵端,今日早课的剑法你尚未纯熟,怎能就此懈怠?”

“喂,大师兄,我们每天都很拼命的练了,这也叫懈怠?”陵端和一帮师兄弟有时候真是不理解,陵越今年才十五岁,又不是六十五岁,怎么会和老太公一样婆婆妈妈,天天督促他们练剑看起来就像永远都不会累似的。

大师兄陵越,虽然不是天墉城最年长的弟子,但由于是执剑长老三百年来第一个收入门下的弟子,又是天墉城中最出类拔萃的优等生,因此被大家称为了大师兄。他永远是天墉城第一个早起的人,晨读也好练剑也好,总会比别人卖力,更不要说还帮着威武长老操练师弟师妹们。平日大家练剑稍有不够完善的地方,陵越一定是坚持要大家练到完美才肯结束。

这样的作风自然长老们看在眼里,都万分喜欢,掌门更是直言这脾性作风与紫胤委实相像,可师兄弟们大多都还是孩子,谁没能有个稍微偷懒一下的小心情呢?

“陵端,你不是常常说你天赋异禀,比大家都聪明吗?怎么练个剑法,还要大师兄催你啊?”

听到来人的说话声陵端就更气了,大师兄说他也就算了,可要命的是大师兄这么严厉,身后还跟着一群迷了心神的师妹们。

天墉城虽然是清修为主的道门之地,可八卦的流传可不会是修道者就终止了,但在天墉城久了大家都知道,天墉城新入门的女弟子们最喜欢的课程,一是执剑长老所传授的御剑术,第二便是经库读经了,因为经库的对面是紫胤长老的居所。

可惜紫胤长老授课的时间很少,修道练剑人人天赋不一,自紫胤任执剑长老三百年以来,天墉城弟子能得紫胤指点的人却并不算多,女弟子就屈指可数了。

不过有趣的是,陵越似乎在吸引同门师妹们的魅力上,还真是完美继承了其师尊的天赋,总之天墉城里对着陵越神魂颠倒的师妹们,数量可不亚于仰慕执剑长老的女弟子们。

每当师兄弟们对陵越有所不满的时候,都会有一群的女弟子跳出来替陵越说话,这别提让陵端等人有多不爽了。

“哼!芙蕖你少啰嗦,老子没吃饱饭哪能练剑?再说了就算偷个懒,天墉城同辈弟子里面,除了大师兄比起来差一点,其他我也没比谁差啊。”

“真是不害臊。”芙蕖身边的另一面女弟子灵舒噘嘴反驳道:“你还不是仗着爹娘教过你早一些,所以比我们多了几年学的时间了而已。跟大师兄比起来,你差得哪里叫做差一点啊?”

“喂,你们少瞧不起人了!”陵端忿忿不平道:“大师兄不过是运气好,有执剑长老倾囊相授罢了。老子没百里屠苏那么好本事,成天只会缠着执剑长老师尊长师尊短的,也难怪执剑长老慧眼识不得我,哼!这明显就不公平!”

“喂,这也能推脱责任,陵端你个胖子也太过分了吧!”见陵端丝毫不知自我反省,反倒怪起百里屠苏和执剑长老,芙蕖简直听不下去冲口而出。

“你敢叫我胖子?”陵端一听有人叫他胖子,就来气了:“芙蕖你个胖妞,成天就会对执剑长老的弟子们犯花痴,你凭什么说我?”

 

“够了!”一声带着怒意的震呵声打断了两人的口角之争,“身为修道弟子,怎能心存如此妒忌之念?又怎能如此不修口德,妄议师门长辈?”

芙蕖见陵越满脸不悦,心中多少有所顾忌便不再出口,陵端却是心中万般不服,自上天墉城以来被百里屠苏处处压了一头的怒火此刻似是全然爆发了出来。

“妒忌?我说大师兄,难道你也敢说百里屠苏是天赋异禀超绝尘寰?你看看平时,百里屠苏住在剑塔深居简出,又不和师兄弟们一起练剑,凭什么这么特殊啊?难道就因为是执剑长老的弟子,他就不必像大家一样早出晚归的练剑学习啊?”

“胡闹!”陵越严肃一甩手道:“师弟既然居于剑塔之中,剑术课程自有师尊亲自督查,我平日出入剑塔见过,师弟练剑十分勤勉刻苦,纵然师尊也未曾质疑,陵端,你身为师兄,怎能不知轻重便妄议同门是非?”

“勤勉刻苦,得了吧!”陵端不屑的表情很恨道:“你那师弟明明就是胆小如鼠,叫他来过过招就躲躲藏藏,连和同门比剑都不敢,还自称是执剑长老的徒儿,真是笑话!”

 

“你说什么?”陵越忽然板下了脸。

陵端自觉似乎一时失言,有些不甘愿的闭上了嘴巴,然后断断续续说:“我……我也没……”

“陵端,你应该知道师尊有令,禁止屠苏与天墉城任何弟子互相比剑,你竟然私自去找屠苏比剑,是不把师尊的命令当回事吗?”

“我……我……”自觉说漏嘴的陵端心中郁闷,不禁大声道:“是啊,我是找他比剑了。为什么不能?明明都是天墉城弟子,为什么百里屠苏就非得那么特殊?大师兄你找我们比剑的时候不是说,我们大家不都是在相互比剑当中学习进步吗?难道因为屠苏也是执剑长老的弟子,就可以不把大家当回事?”

“你住口!”陵越厉声道:“不遵长老命令,私自揣测同门,陵端你立刻去经库抄《清静经》一遍,没抄完不准吃饭!”

“喂这也太过分了,凭什么……”

“现在就去!”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真的把陵越惹火了,陵端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再多言,只是心有不甘三步一回头恨恨看着。然后不甘不愿去经库抄书了,等到走得远一些,还不忘召平日里一起玩的小弟前去,想来是要帮忙他拿吃的去。

陵端已经去了,陵越却仍是呆呆站在那里没有动。

“大师兄……”许久之后,陵越感觉到了有人小心翼翼牵拉着他袖子,也听到了唤他的声音。

是芙蕖,尽管刚刚那么一闹大家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展剑坛,但芙蕖仍是没有走,担心地看着陵越一个人发呆。

“陵端那个家伙总是这样不顾及别人乱说话,大师兄,你别往心里去了。”

陵越无奈叹了一口气,然后轻轻说道:“我没事。”

 

当陵越例行来到剑塔之时,屠苏一人在剑塔练习着师尊传授的剑法。

陵越回忆一直以来,两人练剑都是经由师尊传授招式剑艺,然后两人分开各自练习,之后师尊再一并考教。不过师尊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呆在天墉城,如今日这般,师尊受其他长老或是俗世所托,降妖除魔。这种时候陵越和屠苏,就会独自在剑塔练剑。

平时纵然一起练剑,两人也很少有言语交流,陵越素来严于律己,练剑之时绝不会放松,屠苏更是沉默寡言,练剑之时几乎忘我物外。

不过今日,陵越却忽然想好好看一看师弟的剑法。

屠苏似乎练剑的时候总是特别专心,就连陵越的到来也毫无察觉,独自一人持剑挑、拨、转、刺,每个动作从生到熟,进境十分迅速。只见屠苏凝气运剑,强大的真气自剑中溢出,万剑如地底涌泉一般流驰。

陵越认得,那是师尊的绝招之一,玄真剑。

此剑法并不繁复,招式看起来亦是简单至极,然而大道至简,却偏偏难住了很多天墉城弟子。

天墉城上下弟子,能学得师尊此招的,寥寥无几。

非是勤奋所困,而是天赋有限。

能悟得此招精髓的,终究是少数。

然而师弟却做到了,尽管他入门才三年,便能习得师尊如此高明的剑招之一。

 

他很少好好看屠苏练剑,但今日一观却发现,师弟剑法比之一些入门八年十年的弟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弟能得师尊赏识,不正是因为他天赋异禀吗?陵越有些好笑想到。当初师尊收师弟入门之时,正是因为看到屠苏将只看过一眼的剑法能似模似样的学着用起来,这样的才华,堪称卓绝。

然而为什么,师尊却不让他与同门一起练剑呢?

同样是师尊的弟子,自己和大家的日常学习、练剑都是一起,师尊教导严厉,从未刻意对他放松要求,而他被同门称作了大师兄之后,师尊对他的要求反而更是严格。

“陵越,你要明白。天墉城众弟子唤你一句大师兄,绝不是因为你是为师的弟子,而是因为你能够展现更优秀的能力和才华,如你因此有所懈怠,或不能以身作则,为师定亲自夺去这个身份,听明白了吗?”

“是,陵越明白。”

昔日师尊之言犹在耳畔,陵越也从来都知道师尊对他的严厉教导,也是对他的期许。

然而自屠苏入门以后,陵越却感受到了师尊,有一些不同了。

师尊仍是严厉,对他对屠苏的教授也从未松懈,可是每每陵越注意到师尊看着屠苏的眼神,却感受到了那眼神中,有着不似往日一贯的平淡。

那种眼神,若要陵越形容,只能是多了太多的怜惜。

常常欲言又止,又似是难以诉说。

不熟悉师尊的人,自然不会看得出他的心事,然而陵越跟随师尊已五载有余,他看得出师尊表面云淡风轻的面容下,隐藏着一种深深的忧伤之情。

究竟屠苏身上,有怎样的事情,令师尊能露出这般难过的神情?

 

“师兄!”一整套剑法练习完毕,屠苏忽然注意到了一旁看着的陵越,顿时停了下来向陵越问候道。

“师弟。”陵越神情严肃,屠苏眼中,和同龄人相比,师兄也很少笑,常常表情严肃得令他想到师尊。

虽然平日里已被与同门禁止来往,但师兄在天墉城似乎永远都是话题的中心,不仅是执剑长老的首徒,天墉城所有长老也都对陵越赞赏有加,认为他假以时日,定是未来主掌天墉城的不二人选。

“师弟,你日日只是独自练剑,不会觉得烦闷吗?”

屠苏愣了一下,然后说道:“不会的,只要手中握剑,我好像就会安心下来。”

“可是大家练剑,都是在互相拆招比剑的过程中吸取教训,互相成长,而师弟你……”

“我……”屠苏低下了头,想了片刻后道:“师父命令我不得和其他人比剑,我不能违背。”

师尊既然收屠苏入门,为何却禁止他和同门比剑?陵越内心默默问道,但答案的真假却难以窥测,其实陵越也知道天墉城内早已谣言四起,说是屠苏没有陵越的能力和才华,原本被收入执剑长老门下就是使用了妖法,如今若是放出去和同门比剑百里屠苏定是输得不堪,到时候削的是执剑长老的颜面。

“师兄为何要问起这些?”

陵越不答,却是反问道:“陵端找你比武了,对吗?”

屠苏怔了一下,然后低下了头,良久后,又点了点头。

“为何不告诉我?”

“并无什么大事,不想劳烦师兄。”

陵越沉默了,这个师弟,似乎很懂事很听话,懂事听话的永远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陵越见过同门各色师弟师妹们,师弟似乎是最不会惹事生非的。

“师兄放心,陵端虽然找我比,但我并未答应和他比,我不会违背师尊的命令。”

陵越想自己大概再也难忘记,那一刻屠苏眼中满满的失落与无奈。

许多年以后陵越回想起来,那是他此生第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对师尊的命令,心存了不满。

轻狂与张扬,本该是这个年纪的少年本色,就算是一本正经如陵越,也无不同。只不过陵越性情肃正,因此这份张狂本色被埋于心中,最终体现的,便是比之同龄人更严格要求自己,也严格教导师弟师妹们。

可对于屠苏,陵越却似乎并没有太多办法。

自来天墉城以后,屠苏似乎愈加沉默寡言,师弟练起剑来,似乎永远也不知道累。对于这个师弟,陵越似乎永远都不需要向对其他师弟师妹们那般操心,可反而越是如此,陵越心中对他的担忧却越见深沉。

而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仿佛是为那一次的悲剧,埋下了种子。

23 Jun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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