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松间雪33

33 经堂之夜

 

“休得胡言!”

片刻的死寂之后,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就算没有回过头,屠苏也认得出这个脚步声,而说话声的主人。

陵越大踏步走了过来,走到屠苏和芙蕖的面前,看了一眼两人,然后凌厉目光看向了肇临。

“肇临师弟,当年之事陵越已多次说过了,过错并非在师弟而在我!至于今日师尊闭关一事,完全是妖魔入侵所致。身为天墉城弟子,怎能随意猜度同门,妄言是非?”

“我……”

见到陵越那不亚于众长老的威严气势,肇临似乎一下子就没了继续争辩的底气。

“妄议同门,不分是非,口出猜忌之言。肇临,你自去经堂抄写三遍清静经,明日辰时自行交予戒律长老!”

“我——”肇临听闻此还想争辩一二,却看着陵越锐利的眼神又心虚了几分,不甘地道了句“是”然后就走开了。

周围人见状,也陆续各自退开去,再也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屠苏师兄,你没事吧?”

等到众人都离开了,芙蕖和陵越一起转向了屠苏。

尽管面对同门诋毁猜忌,但方才一系列事情下来,屠苏却是默默不发一语,芙蕖不禁有几分忧心屠苏现在的情况。

“我没事,多谢师兄和芙蕖为我说话。”

“屠苏师兄,想来大家这几天忽然听到执剑长老受伤闭关有些不习惯罢了,过一段时间或许大家想通了会……”

没等芙蕖说完,屠苏就摇了摇头。

“我并不介意。”屠苏缓缓道:“何况大家也并未全然说错,师尊的确是……”

“师弟,这个话作为师兄我已说过多遍。师尊受伤之事,不是你的错,你怎地还如此消沉!你可有想过,若是师尊得知他不惜受伤救下的你却是现在的样子,才是真正会对你失望!”

“师兄……”屠苏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有些秘密只能被埋藏在心底,很深很深,就算是陵越和芙蕖也无法知道。

当年乌蒙灵谷的惨案与噩梦,那月月朔月之夜的煞气缠身。屠苏此刻才无助的发现,人生有些事,注定悲欢无法共通,无论彼此之间是亲密抑或疏远。

他的命运,注定走向和他们不同的方向。

“屠苏明白了。”尽管内心彷徨无定,屠苏仍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道:“今日之事,屠苏也需好好思量,今夜我还是和肇临一起去经堂默书吧。”

“也好,你去吧。”

陵越终是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了一句。而后他和芙蕖两人看着屠苏孤独的背影,渐行渐远。

也不知为何,那一刻,芙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屠苏行去的方向迎着夕阳,残阳余晖的光晕之下,屠苏的身形渐渐模糊在了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而屠苏,就仿佛是西沉的落日,要走向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昆仑山的夜,从来是万籁俱寂,和记忆中南疆的夜,十分不同。

南疆气候温和湿润,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记得年幼时纵然深夜,也能听到不止息的虫语嘶鸣,若是望向窗外,还可以见到萤火虫的暖黄色的荧光点点,照亮了不眠之夜。

而昆仑山地处高寒,贫瘠之地,鸟语虫鸣,绿树繁花皆不见于此,只有茫茫无尽的苍雪,和偶有翱翔天际,不惧霜雪风寒的雄鹰振翅高飞。

夜晚的经堂,只余窗外风声阵阵,和案桌前微弱的烛火,随着窗缝中透来的寒风阵阵,烛火也摇摆不定。

“你说你呢,也跟着瞎参和个啥?”肇临嘟囔,今日风寒,肇临已忍不住拿手靠近烛火,获取那一丝温暖,看着屠苏反倒一丝不苟坐在那里抄着经书,心里几分不是滋味,“明明大师兄罚的是我又不是你。”

“我需要静一静心。”屠苏简略回答着。

“静心?我看你平时也够安静了。”肇临回忆了下日常屠苏的表现,“大家眼里你就是个怪人,既不和大家一起练剑,平日里也怎么不说话,就你这样还不够静啊?”

屠苏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抄写自己的经书,肇临见着几分无趣,一时也没再说话。

或许是屠苏认真投入,上半夜就完成了自己想抄的经书,而那边的肇临似乎是怕冷,时不时就放下手中的笔借烛火驱寒,经书抄得很慢。待屠苏完成自己的抄经之后,肇临还有一份多的抄书没有完成。

屠苏看了看肇临怕冷的模样,又看了看天色,无奈叹了一声走到了肇临面前,拿起他桌前的两张宣纸。

“还有一遍,我帮你抄吧。”

简单说了一句,屠苏又回到自己位置上。

肇临先是愣了一下,渐渐地,表情也略见几分内疚。两人抄了一阵书,肇临走到了屠苏面前帮他面前快要熄灭的烛火换上了一根新蜡烛。

屠苏点了点头致意。

肇临则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然后说道:“屠苏师兄,对不住,我……我确实不该那么说你。”

一个就连刚刚谩骂过他的肇临,屠苏尚可放下心中隔阂帮他抄书,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有心害自己的恩师和师兄呢?

肇临摇了摇头,自己确实,唉……

“没事,我不在意。”屠苏也有些意外看了看肇临,片刻后从容回答道,只是屠苏没有想到,这简简单单的一来一回的对话,竟成为了两人临别的最后一段对话。

 

待屠苏埋头完成了自己案头的书卷,无意间抬头一看,却见肇临直直趴在了自己的桌上,从侧面看,脑袋枕着手,似是睡着了一般。

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不怕明日交不出要抄完的经书吗?

屠苏感叹摇了摇头,思索了片刻又站了起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夜已过了许久,再拖下去只怕很快就要迎来清晨。

想着如果肇临还没抄完,自己就接过来继续抄完吧,却是方站到桌前摸到肇临的手,立刻心惊了一下。

肇临的手,竟然就像是昆仑山的冰雪寒风一样冷。

不会吧,就算再怎么怕冷,也不至于……

不祥的预感瞬间占据了心头,屠苏立刻牵动肇临的肩膀喊道:“肇临!肇临!”

却是轻轻一扯,肇临便颓然倒地,而面上的表情,竟似冷得打哆嗦一般,凝固在眼睛无神,牙齿打颤的画面。

屠苏猛然站起身来。

肇临死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此刻肇临的表情和如雪一样冷的躯体,已然证明了这个事实。

怎么可能?

今日虽然风寒较昨日厉害了些,但若说修道之人会因此冻死,那只怕谁也不会相信,屠苏自己也不会。

但这么荒诞的事实,如今就摆在眼前,屠苏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甚至不知该如何思考眼前发生的一切。

愣了片刻,屠苏忽然想起什么。

不,我必须去找人帮忙!屠苏想了想,立刻回头正欲夺门而出,却不曾想……

 

“百里屠苏!你这孽障!”

严厉而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百里屠苏有些无奈闭上了眼睛,想要隔绝,却终究是摆脱不了,既然如此,也顾不上什么长幼尊卑,屠苏坚定的目光直视向上座的戒律长老。

“涵究长老,屠苏已经说过了,肇临之死与我无关。我不曾害他!”

“混账!你还想狡辩!”戒律长老涵究真人眸中神色更是怒气滚滚,继续道:“昨夜经堂之中,只有你和肇临两人抄写经书,肇临之死被陵珞发现的时候,你正匆匆准备逃离现场,再加上昨日你和肇临起了冲突至少5名弟子亲眼目睹作证!明明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

“长老,陵珞进来之时,也是屠苏发现肇临情况不对,正要来寻长老们相助之时。陵珞并未亲眼目睹屠苏害人之举,怎能算得上人证物证俱在?至于和肇临起了争执,我不否认,但昨夜经堂之中,我二人已和解,断不可能为此害人!”

“一面之词胡搅蛮缠!”涵究真人怒意更加炽烈:“当初重伤陵越,你也借口说你不记得来龙去脉,如今还狡辩不知情!肇临之死你必定脱不了干系!还不伏首认罪!”

“……”

“你这恶徒孽障!重伤陵越在先,杀害肇临在后,分明是个满心恶念的煞星,早在当初陵越一事就该被逐出门墙!真不明白昔年执剑长老,为何要心软于你,甚至不惜要辞去天墉城执剑长老一职,来为你这般孽徒求保!”

这一句话,让方才一直倔强神色的屠苏猛然抬起了头,脸色忽然煞白。

旁观的弟子都以为是屠苏被戳穿了谎言和把戏,但谁也不清楚,方才戒律长老所说的话对屠苏的冲击如何大。

原来,当年重伤师兄,没被逐出天墉城,是……

屠苏缓缓闭上了眼睛。

“来人,将这满心恶念的孽徒,带到思过崖!”

 

思过崖的风很冷,却也很让人容易冷静。

这不是屠苏第一次来思过崖,然而心情,却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当初的屠苏,内心全然是重伤陵越后的内疚,和对自己未来命运的仿徨,此刻的屠苏,内心却有几分令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冷静。

冷静得几乎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就在一日前,肇临无故身死于经堂之中,他甚至没搞清楚肇临是怎么死的,而他背负了不解的冤屈和无端的埋怨,但此刻内心,却平静得甚至没有为这误解的冤屈难过。

屠苏抬起头,看向了寂静无云的夜空。

天空中星辰万点,屠苏不由自主看向那颗最明亮的星辰,还有那旁边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小星星。

戒律长老的话,如陨落的星辰一般撞击在少年的心里,如今心中是多一份对师尊的愧疚,也是对这如囚牢一般的天墉城爱恨交织。

屠苏忽然想到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这个天墉城,如果自己真的被逐出天墉城,会怎么样呢?

年幼时彷徨无措,以为离开了这里自己便一无所有,然而如今却忍不住自问,自己……当真属于这里吗?

这些年,天墉城就如囚禁他的牢狱,如果不是这里有着待他视如己出的师尊,有陵越和芙蕖这样愿意为他的同门,自己对这里,还会有半分眷恋吗?

尽管答案很嘲讽,屠苏的意识之中,却也从来没有如此清晰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并不眷恋这里。

屠苏自嘲地笑了一声。

如果为师闭关之中,发生了不如意,或是无法自处之事,都不必过于担心。为师已交代过掌门与众位长老,只要是关于你的事,一切都按下等为师出关后处理。

自己现在终于明白师尊为什么要在闭关前这么对他说,在这里,他少有朋友,被禁止与人来往,也没有同伴能够理解他满身煞气的命运,肇临之死,哪怕疑点诸多,也不会有人为他主持公道。除非师尊出关,他的话才能被相信。

原来这里,从来就没有他的未来。

 

“屠苏师兄!”

“屠苏师兄……”

隐隐的睡梦中,两道声音唤醒了自己。屠苏抬起头睁开眼睛,却见两个熟悉的面容一脸担忧看着自己。

“你们,怎么来了?”

屠苏有些无奈看着陵邱和秉贵两人,此刻并非送饭时间,天墉城门规除非长老亲自授意,否则被罚面壁的弟子,同门是不允许轻易前来看望的。当初自己在思过崖上,也只有送饭时间陵邱和秉贵才会过来,至于芙蕖,自然是得了师尊的允许才来看他。

但此刻,陵邱和秉贵显然是偷偷前来,这样做无异于将自己陷入麻烦之中。

“屠苏师兄,你没事吧?我和陵邱师兄一直很担心你。”

秉贵有些憨憨说着,但语气中的担忧倒丝毫没有作假。

“我还好!”屠苏淡淡说道:“来思过崖也并非第一次了。”

“可是……”陵邱有些懊恼着看了下四周说:“这里风这么大,这么冷。也太……”

“无妨。我体质属火,也不太畏惧冷,只要运转火系灵力,还是能扛得住这风寒。”

“可是你又没做错什么,不应该啊……”

陵邱似乎是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代表什么,脱口而出,很快却又觉得不合适,声音小了下去。

但这微妙的变化,还是被屠苏捕捉到了。

“陵邱师弟,你……相信我是无辜的?”

自己一直以来被同门疏远隔绝,还以为这样的大事面前不会有人信他,却不料……

“我当然相信,不止我,还有秉贵师弟,我师尊妙法长老,还有大师兄和芙蕖师姐,肯定都会相信你的,真的!”一口气说出了这么多人,陵邱激动的有点喘不上气,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虽然没在场,但也听说后来大师兄和芙蕖师姐立刻去寻了戒律长老说情,说你杀肇临一事疑点很多,请求戒律长老给他们一个机会,查清真相再处置你。”

屠苏闭目片刻,淡淡道:“多谢你们,也替我多谢师兄和芙蕖,不过戒律长老这一次,恐怕不会这么容易放过我。”

人的心一旦有了偏见,总归难以消除。

屠苏并不怨恨戒律长老,毕竟当初伤陵越一事确实无可辩驳,肇临说的也没算完全错,自己在伤了师兄后并没有受到相应的门规惩罚。

“当初重伤师兄,确实是屠苏之过,如今要再取信戒律长老,也是痴人说梦。能得二位师弟信我为人,屠苏已是感激不尽。”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吧。”秉贵平日里为人老实,此刻倒是不解的几分凌厉语气。“这怎么能等同呢?何况戒律长老明明知道有人要对你不利,也不多想想后果。”

“秉贵师弟,你说什么?”秉贵这句话,让屠苏忽然吃了一惊。

 

“呃,我的意思是……”秉贵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不妥,挠了挠头。

“唉,秉贵师弟,我看也别瞒着了。”陵邱换上了一副豁出去了的神情看着屠苏说道:“屠苏师兄,执剑长老闭关之前,我偶然一次机会听到长老和我师尊的对话,虽然没有完全听懂说了什么,但我知道执剑长老的意思是,有人要害你,所以我相信你肯定没有杀肇临,一定是有人要故意陷害你。”

“陵邱……师弟……”屠苏一时间有些语塞,师尊闭关前找妙法长老说了关于自己的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祥的预感渐渐涌上心头,屠苏神情忽然严肃了起来。

“陵邱师弟,你当初听到了什么,请你务必转述给我,一个字都不要漏。”

“这……好吧……”

 

接下来说不清多久时间,屠苏一直很沉默,一旁听着的秉贵也是一言不发。尽管秉贵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但此刻听陵邱对着事件当事人娓娓道来,却也别有一番感受。

陵邱尽可能没有漏掉一句话的转述了当初听到的对话,当日他依照日常课程前去找师尊妙法长老学习道术,却意外在室内听到了两位长老关于屠苏的对话,尽管一开始他并不知道两位长老话中的意义,但随着经堂之夜肇临身死,屠苏被囚禁,那些对话暗藏的玄机,又似乎一点一点被记忆翻了出来。

陵邱不是一个敏感的孩子,但多年与父亲抄写奇闻怪谈的经验却告诉他,屠苏的人生与经历,绝不是从前想象得那般单纯。

陵邱说完后,屠苏很久都没有说话,但陵邱和秉贵都可以清晰感觉到,屠苏的内心已然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良久良久,屠苏似是艰难开口却冷冷问了一句:“那个白衣人……来过天墉城?”

陵邱和秉贵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正当二人想着要如何安慰屠苏的时候,却又有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响起。

“自然是来过,为了找你!”

来人的声音带着淡淡却又不屑的意味,屠苏猛然回头,却见通来思过崖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百里屠苏,若到了今日,你对自己的命运还是一无所知,便太可笑了!”

那个身影漂浮不定如鬼魅,却又不掩道骨仙风的气质。

屠苏隐隐察觉,一副不亚于天墉城众长老的威严气势,向自己逼近。

直到人影走到了近处,百里屠苏彻底看清了对方的容貌。那是一个很久前自己见过,后来却消失无踪的人影。

“是你!谢云流!”

08 May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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